星期三, 三月 11, 2009

藏族作家阿来:边走边写

央视《面对面》2008年4月30日播出:阿来:边走边写,以下为节目内容。
  总导视:
  他是第一个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藏族作家
  阿来: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野心,就是想写我们上个世纪刚刚过去的一百年,藏族地区发生的社会变迁.


阿来:这一百年的变化从藏族历史上讲,可能比过去一千年的变化还要大。
  
他对西藏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阿来:就是我们把西藏现在就是形容词化,本身西藏是一个事物,客观地存在,那么它就是一个名词。
  
他用藏语思考,用汉语写作
  
阿来:我说我实际在化解西藏的神秘。
  
他以国际化视角看待藏族文化的继承和发展
  
阿来:/不只是文化,它的经济,它的社会制度,相对落后的时候,它就必然要被一个更强大的文化去影响它。
  
从茶马古道上的小村走出来的作家,有着怎样的传奇经历
  
《面对面》董倩专访藏族作家阿来 敬请关注
  
主持人串场:藏族作家阿来是当代文坛具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凭借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他曾经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并成为迄今为止唯一获此殊荣的藏族作家。作为一名藏族作家,阿来更多地关注藏族同胞原生状态的生活,与这种生活中所蕴含的变化与渴望。今天,就让我们走近阿来,从一位藏族作家的视角来关注藏区历史文化的变迁。
  
人物简介:
  阿来
  藏族 专职作家
  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
  
正片
  
解说1:2008年4月15号,藏族作家阿来从成都飞抵北京,他此行的目的是参加《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举行的多卷本长篇小说《空山》的研讨。《空山》是阿来近几年创作的主要作品,共分为三部六卷,前两部已经正式出版发行,第三部也于2008年初完稿,即将出版发行。《空山》以拼贴画的形式描写藏区一个村庄的发展和变迁,采用共同的文化和背景,不同的人和事构成一幅立体式的藏区乡村图景,以此来展示藏区的生活。
  
采访日期:2008年4月16日
  00:03:44
  //阿来: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野心,就是想写我们上个世纪刚刚过去的一百年,藏族地区发生的社会变迁。
  00:49:21
  记者:/你想抒写的,是什么样的一种变化?
  阿来:/我就想通过人命运的变化,因为每一本书都写了不同人命运的变化,通过你写人物命运变化,是为了折射这个时代的变迁嘛。/这个一百年是藏族社会的变化,或者是进步,都是最大的一百年。而且这一百年的变化从藏族历史上讲,可能比过去一千年的变化还要大,甚至还要大很多。/
  00:05:02
  阿来://但是这个文化的变迁,社会组织的变迁等等最重大的变化,不是产生在前五十年,而是产生在后五十年。
  00:27:36
  //阿来:我来写老百姓在今天的生活,那些在庄稼里里耕作的老百姓的生活,那么想走出庄稼地的更年轻的一代人,他们的企盼跟生活,/其实就是要告诉大家,西藏是一个更丰富的,而且在大部分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层面,跟我们所有的汉族也好,蒙古也好,甚至是美国、印第安乡下的一户农民来讲,没有太大区别的一种生活。
  00:29:12
  阿来:/所以,我自己在《空山》里头,后来他们也有评论家关注到,说怎么宗教的色彩越来越淡,我说这就是一种社会现实的变化。//00:27:36/因为《尘埃落定》里头牵涉一些宗教,因为那个时候,也是一种现实,就是你要写那个时候的政治,它必然跟宗教有很深的关系,你不能回避。/今天我在写《空山》的时候,我就尽量能不写宗教,我就不写。//但是,现在我们在西藏以外的人群,还是对西藏的这种真实生活关注不够,而对那种外在很符号化的东西很关注。所以,我曾经写过一篇小文章,我说西藏是一个形容词,西藏对我是一个名词,就是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的。但是,对大部分人来讲,因为他不愿意把西藏当成一个真实的存在,西藏是一个象征, 00:30:34
  阿来:/就把它形容词化了。/不能很好地,很客观地来观察西藏的现实。
  记者:/人们之所以把西藏这样一个名词把它形容词化,是不是也跟这么多年来缺少一定的作家,把西藏真实情况介绍给外人看,是紧密相关的?
  00:31:16
  阿来:这个也有很大的关系,/
  00:34:08
  阿来:所以我经常讲,我说我的写作的工作如果有一个什么东西的话,我说我实际在化解西藏的神秘,因为我们经常说西藏跟一个词联系在一起,神秘。其实西藏真有那么神秘吗,没有那么神秘。/
  00:35:17
  阿来:/我们适当对这样的一些方式有所纠正的话,更关注民生,更关注普通老百姓,更把他们更多在他们身上,不是找跟我们不一样的东西,更多在他们身上找跟我们一样的东西,这个是我觉得这种情况会好很多。
  00:05:02
  记者: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把“风云变幻”这一个世纪,用文字,用小说的方式把它记录下来的?
  阿来:这个可能我从年轻时代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因为我们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被强烈地冲击,被强烈地重塑的一个文化当中,所以你如果是有一定,对这个时代,对自己民族文化有一定的敏感的话,我相信他都会受到比旁人更强烈的冲击,跟思想上的震荡。所以就一直从年轻时代学一点历史开始,学一点别的东西开始,就会非常关注这样一个话题。
  隔断
  下节提示:
  生在茶马古道上的小村庄
  古老的驿站给了他怎样的童年
  初学汉语时如听天书
  他如何克服语言的障碍
  《面对面》董倩专访藏族作家阿来 正在播出
  解说2:阿来的故乡是位于四川省西北部的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这一地区在藏语中被称为“嘉绒”,意思是靠近汉区的农耕山谷。1959年,阿来就出生在阿坝州马尔康县的一个小村庄里,这个村庄的藏语名字叫卡尔谷,汉语名字叫马塘。
  00:07:44
  //记者:/这个小村落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组成?经济状况是什么样的?
  阿来:这个村落特别有意义,就是它过去,因为它是在一个海拔将近四千米的山脚下,然后是穿西北,从青海、甘肃、四川藏族通向成都平原的一条非常重要的驿道,我们现在说的都叫“茶马古道”了,所有人都这样。其实它过去就是这样一个进行交易的古道。
  00:09:33
  阿来:/所以它从古到今,到五十年代初,它是一个很重要的驿站,交通要道。但是后来等我们长大的时候,这个驿道已经衰落了,因为已经有了公路。公路又走了不同的方向,这个地方必然就衰落了。但是衰落了它留下很多的传说,包括跟我自己的家族,包括过去。因为它就跟典型的一个只是进行游牧的,只是进行农耕的村落要丰富,要复杂,而且尤其是跟四面八方,跟外界有种种的传闻。/
  00:11:22
  记者:它是以故事和传说的方法?
  阿来:而且传说它很有趣就是,民间传说它有艺术上处理的一种力量。但是那个时候我们不清楚,就是你昨天刚发生的一件事情,经他一讲的话,就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
  记者:您经常听到这样的故事吗?
  阿来:当然那个时候乡村没有什么娱乐,尤其是冬季。每家人就是一个火塘,晚上着喝一点酒,弄一点吃的,这是唯一大家聚在一起,就是讲一点故事,唱一点古歌(音)就是这样一个氛围。但是这个氛围今天来看,它里头艺术韵味十足。
  记者:它十几户人家都是什么样的民族?都是藏族?
  阿来:因为这里头我们那个村子复杂一点,就是有,当然藏族是主体,但是因为你过去是商业,政治败落了以后,很大一部分人就离开了,过去的商人们都离开了,但是里头也有,因为我们靠近西北,就有回族,比如说我的父亲就是回族。
  记者:你这个家庭是两个民族的家庭?
  阿来:回族跟藏族,母亲藏族。
  记者:母亲是藏族,父亲是回族。这样一个民族的结合,对你的成长有影响吗?
  阿来:这个倒是没有影响,/
  00:13:11
  阿来:第一个是本地是藏族文化为主,我父亲他们来,他只能是顺应,他少数人只能顺应当地的风习,他并没有把他的宗教,把他的习惯带来,因为带来也不可能,没有那种环境。/
  //记者:那你们家讲什么语言?
  阿来:当然主要语言还是藏语。
  记者:那换句话说,你的母语应该是藏语?
  阿来:藏语,/
  解说3:由于曾经是交通要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阿来生活的村庄比传统意义上的藏区更加开放,这里的人们同时使用藏语和汉语。从童年时代开始,阿来就游走在两种语言之间,1966年,阿来进入小学开始对汉语的学习。
  记者:几岁上学?
  阿来:我大概七岁吧,但是我们上学就很高兴。/我们那个时候上学,第一年就有点像现在的学前班,叫预备班,预备班第一年是不上课的,就是教你汉语和会话。//就是日常的听说,能听懂。
  //记者:/对你来说,都是一种口头的语言,是藏语更好一些?还是汉语更好一些?
  阿来:那当然藏语更好一些,因为藏语它跟你的生活联系得很紧密。然后语言它同时也是一种思维的方法跟习惯,所以它跟当地的生活结合得很紧密。而且它(语言)表达它(生活),只有这种东西它是最贴切的,也是最生动的。
  记者:那上学以后,有没有可能,我继续藏语的学习,与此同时/00:15:52
  //00:07:44
  阿来://如果当时让我们来进行选择的话,尤其是我们那一带地方的人,我们可能也会选择汉语。/但是藏族的文化它有一个特性就是,因为它本身在过去这个社会当中,它文化是被僧侣阶层垄断的,所以大部分老百姓,当然我们不想用统计学的数字说百分之九十、八十,这个我们没有统计,但总归就是绝大部分人就是,都是文盲。
  记者:为什么?
  00:17:23
  阿来:因为藏族你看,你打开中国地图,那么大一片高原,大概占到中国的,至少是五分之一吧,这么大一块地方上才有五百多万人,他那种地理阻隔又很严重。所以藏语里头,有很多很多不同的文化跟方言,而且这个差异很大。可能我们藏语里头的方言跟所谓普通话之间的差异,可能远远大于广东人、福建人跟北京人语言的差异。/藏文比如说以拉萨话为基准的。如果是让我们去学,它其实也就相当于学一门外语吧,就是口语差异这么大。/第二个那个时候你也不知道,学了藏语之后,因为大部分地方,你是在应用汉语。
  记者:学习汉语,当时对你来说是一种工具,还是?
  阿来:那个时候可能刚开始,我们会对文化,我不能说我才几岁的时候,我就对文化有今天这么多的理解,所以那个时候肯定还是觉得,学了这个东西,人家告诉你是这个,你可以改变你的命运。
  解说4:由于藏语才是自己的母语,阿来在小学开始上汉语文化课的时候,感到异常吃力。
  //记者:一个人当他拥有一种母语的时候,再接受另外一种语言是很艰难的过程,那从小恐怕你就要经历这种艰难?
  00:19:23
  阿来:非常艰难,因为我觉得我从小学,而且我们还算在整个藏区里头已经好的,人家认为我们那些地方算是比较开放一点的地方,多少之前就懂一点点(汉语)。/到学校里头,老师先听我们很高兴,说这些小孩都有基础,我们会说吃饭,我们会说太阳出来了,我们会说牛上山了,羊下山了,但这个没用。一旦进入到课本这个领域当中的时候,你就发现,虽然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每一句话你都好像是听懂了,但最后的结果,这堂课下来,到底他要告诉你什么,不懂。//所以我一直很多年我都听不懂课,当然很多人听不懂就算了,但是我从小就是特别有一种焦虑,就是不懂。我记得我小时候老做一种恶梦,就是一个一个不懂的算术,带括号的,加减乘除的,一个一个算式就从天上往下掉,是那种立体的,就像泡沫做的东西一样,就压在你身上喘不过气来。//
  记者:什么时候开始懂了?
  00:21:22
  阿来:/终于有一天,但是拼命这个时候,尽量地掌握这种东西。看报纸,反正拿到一点有文字的东西就拼命看,所以终于有一天,我记得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一天我觉得我脑子平常是木的,就那天好像嗡一声又开了,所有不懂的东西都懂了。从此以后我就觉得,好像进入了一个世界,一直到今天为止,我觉得如果我愿意弄懂的话,就是通过汉语,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弄懂,只要你给我一段文字,就培养了这样的理解能力。
  隔断
  下节提示:
  在藏区苦行僧式的漫游
  他获得了什么样的创作灵感
  边走边写
  他为什么不满足自己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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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说5:1979年,阿来从马尔康师范学校毕业,成绩优异的他被分配到藏区的一个乡村小学担任教师,由于课讲得好,两年后,阿来被调到马尔康县中学担任毕业班的历史教师。从过去对汉语一知半解的小学生到现在用汉语教学的藏族老师,阿来对汉语有了更深的理解,而出于对文学的爱好,阿来萌生了创作的冲动,并开始尝试用汉语进行写作。
  00:33:23
  //记者:当开始用汉语写作的时候,那就有一个问题摆在面前,用汉语写什么?用汉语写什么才是你的长项?
  阿来:写什么,我想很多人都找了很久了这个路子。我刚开始写的,其实我觉得是不太清楚的,难免受当时人家在写什么,你可能去跟着写一点什么。//这个写作过程当中,当时我曾经非常非常困惑,我1982年就开始发表作品了。
  记者:1982年你发表作品是什么?
  00:37:33
  阿来:就是写的诗歌/
  记者:写的内容是什么呢?
  阿来:/那个时候我还在一个乡村学校里头教书,每天出去散步,/我就看寺院的恢复,他们每天都给寺院绘制壁画,// 00:39:08鸟是什么样,花是什么样,佛是什么样,都是有经文画好的,没有艺术家特别多的创造在里头。/每天看,我看那些人画,程序化的一种画法,每天都在画。我看他们自己画得也没劲。突然有一天我看一个小喇嘛很有意思,画累了,他自己出来在一个小石板上画一个鸽子,/他突然画得非常灵动,一下就跟画那个东西就不一样了,就在石头上画了一个鸽子,要起飞的。
  00:39:08
  //记者:这个细节你看到了什么?
  阿来:我看到一个是宗教的,那种意识形态的强烈需要把人规范到一个框架里头去,跟有个人心灵总在每一个角落里头,寻找一种自己自由的那种可能,这种对比。// 00:39:08又过了一两年,写这首诗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个形象。
  解说6:这首名为《振响你心灵的翅膀》的诗歌是阿来正式发表的第一个文学作品,因为写作上的特长,1984年,阿来被调到阿坝州文化局下属的《新草地》杂志社担任编辑。从事文字工作以后,阿来经常到书店读书、买书,他阅读了大量的世界名著,这些翻译成汉语的经典著作既开阔了眼界,也带给他启示,阿来开始思考自己在写作中面临的问题。
  00:43:12
  记者:你面临的是什么?
  阿来:我面临的问题就是,我要进入的这个写作领域,从来没有被很好的文学表达过。
  记者:你要进入到哪一个领域?
  阿来:就是在描写藏区社会的这个领域。
  记者:在此之间没有其他的作家,写过这方面的文章?
  阿来:有,但是那种方式是我不赞同的。
  //记者:换句话说,在你的心目中,并没有一部作品能够很好地,原生态地去表达藏区的这些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的一种观念等等。
  阿来:对,而且社会现实也没有很好的表达,它可能观念遮蔽了一些事实,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
  //记者:那什么让你写下去?
  阿来:/我们比较幸运就是,毕竟是时代会给人一些很多的经历,这个时代我觉得我特别感激八十年代,/
  00:43:12
  阿来:那个时候我们接触到很多国外文学的各种思潮,尤其是这个时候我接触到两个国外的,非常伟大的一个是英语里头的美国的惠特曼,一个是西班牙语里头的拉丁美洲的聂鲁达,这样两个诗人,我就觉得找到两个导师,这两个导师都不是跟我在同一个区间,也不是一个同时代的人。//
  00:47:16
  记者:那对你有改变吗?
  阿来:/用一种熟悉的语言去表达,而且也是很古老的,有丰厚文化传统的语言,去表达一个从来没有被表达过的现实。/聂鲁达就是用西班牙语表达南美洲,惠特曼是用英语来表达美国,而且这两个人的一种方式我也很喜欢,都是在那种,一个在北美大地上,一个在南美大地上四处漫游,然后歌唱、写作。/00:47:16
  解说7:像自己心目中崇拜的诗人惠特曼和聂鲁达一样,阿来在家乡阿坝州约七万平方公里的地域上开始了苦行僧式的漫游。
  00:02:36
  记者:我想知道你想干什么,想得到什么?
  阿来:当然每一次跟普通的游历不一样,那个时候,自己有一些文学上的想法以后,会给自己定一些题目。就是比如说这次我出去,我会要干什么。主要想看看什么东西。
  记者:你能给我举一个例子吗?
  阿来:比方说地方历史,/因为那个时候每走一个地方,就会像你会在那些山里头发现了一些废弃了,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就像欧洲的一个古代城堡一样,突然在那儿。如果你是一个对命运有感觉的人,甚至那些院墙里头那种野的核桃树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就是说那些房子倒了一百年了、两百年了。然后,你就去问当地人,比如我走到一个地方,就遇到这样一个大的废墟,一个村落的废墟。他就告诉我说,这个房子藏语里头叫嘉波,嘉波是什么,国王。
  00:03:48
  //记者:你用藏语跟他们交流是吧?
  阿来:当然,口语是可以的。这个是国王的房子,国王的房子,因为当时的这些,当地的这些土著的首领都把自己看成是国王,也自称国王。藏语里讲就是国王的意思。//说这国王是受到某一个诅咒,因为他没有友善地对待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个人本身是应该得到友善对待的,怎么受到诅咒呢,传说很简单,从背后山上掉下一块岩石,有一天半夜就把这个正好就砸在,从山上滚下就砸到这个房子上,然后这个王就衰落了。然后他的村庄周围,就是他的农奴这些东西,也就四散了,这个村庄就消失了,到处都会接触到这样的故事和传说。
  00:05:58
  解说8:游历的结果是阿来用汉语写成了两部文学作品。第一部描写故乡母亲河的诗集《梭磨河》,和第一部小说集《旧年的血迹》,从此他被称为作家。而他边游历边写作的方式,也成为外人看来最特立独行的方式。
  00:00:01
  记者:/游历对于你用汉语写作的话,会有什么样的意义和影响?
  00:01:19
  阿来:/那个时候也是,可能自己写了一些东西,但是自己没有觉得特别上道,内心还比较迷茫。其实也是出去排遣迷茫的一种方式吧。
  // 00:13:38/
  很多人叫你作家,但是这个时候我真的非常惶恐,就是刚才我讲过那种惶恐,就是我真的是一个作家吗,突然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早期开始发表一两首诗,得过一两个什么奖,那种虚荣心,到后来就没有了。/反而总是反躬自问,我配吗。// 00:14:49/我想起来的就是,李白、杜甫、苏东坡、聂鲁达、惠特曼,是这样的人。那么,我也想,那个时的我跟他们这种差距太大,而且我们在哪一点上能够赶上他们,有这种可能吗。/
  00:15:54
  //记者:你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阿来:就是我自己要自己确认,//我觉得只有一种方式,就是回到我的土地,跟我的人民当中去。那一年我都是徒步,那一年也走了两个县,在内地不算什么,在那儿就是将近三万平方公里吧。就走了很长的时间。甚至都走破了一双很好的鞋。/
  00:17:58
  我大概那一次就走了两个多月,曾经我出发的时候,我就跟我老婆说,我说这一次可能出去,又回来。结果是可能,一个是我继续写下去,一个是我从此,到此为止,一个字不写了。这两本书就算青春期冲动的一个纪念,我就回去当老师了。
  记者:我就不能理解了,因为你刚才也讲了,就是在这种不断地写作和犹豫中,已经确认了自己作为第一代藏族的知识分子,身上是有责任感的。
  00:18:48
  阿来:/三十来岁还没有今天这么多明确的想法。但是,那趟旅行下来,我觉得我有。而且一路上为自己写了一首长诗,其实也不止自己,就写跟这片土地,跟这片土地上的人的水乳交融,/同时你还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又能从这个感情当中超脱出来,来观察这一段,你把它当成一段历史来看,记录这种变化。所以,我觉得那次下来,这是1989年,所以这年也是我写最后一首诗。我觉得我不会再写诗了。/从此我就坚定,再也没有写诗,就开始写小说。写那种,那个时候认为的鸿篇巨制来做那种准备了。/
  00:20:20
  隔断
  下节提示:
  《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他成为迄今为止唯一获此殊荣的藏族作家
  小说被翻译成16种语言
  是什么原因吸引着人们的注意
  《面对面》董倩专访藏族作家阿来 正在播出
  解说9:长篇小说《尘埃落定》创作于1994年,阿来用8个月的时间写完了这部具有寓言色彩的文学作品。《尘埃落定》从一个土司家的傻儿子的视角,描写了充满神秘的藏族土司制度的灭亡历史。阿来用灵动、从容、娴定的语言,使得一个末代土司傻儿子的命运故事,具有了某种神性的色彩。2001年,《尘埃落定》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这一年,阿来41岁,他成为迄今为止唯一获此殊荣的藏族作家。
  记者:/藏族同胞的一些日常的生活、习俗,包括他的宗教信仰等等,用汉语来表达的时候,能不能准确无误,能不能原汁原味? 00:25:28
  00:23:15
  阿来:这个可以,但是就是你主体跟宏观思维的架构,它已经是由汉语来构成的,因为你通过它吸收知识,因为它不仅仅是藏语母语原来依靠那种乡间的生活感受那么简单,但今天在小说里头,因为我并没有放弃藏语这个语言,而且经常我现在返回到那种乡村生活当中去,让自己宁静一下,休息一下。所以我在写小说当中,如果是遇到这样一些问题的时候,我可以回到藏语里头用它去想一下。
  记者:你刚才说,会回到一种用藏语去思维,去交流的方式,对你来说是一种休息?
  阿来:对。
  记者:为什么?
  阿来:因为它没有那么宏大,它就是直接跟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它没有那么多焦虑。它没有那么多思考,迷茫,它没有那种东西,因为它直接是一种原生的,跟生活相关的一个很生动的元素。所以只有写到小说里头一些情景,一些形状,一些形状很难描述的时候,如果说在汉语表达起来有困难,或者是表达出来它那种味道不出来的时候,我会回到藏语当中,我想一想,如果是用藏语来表达它会是什么样的,//比如说《尘埃落定》里头,/主人公问,爱情是什么?他回答不出来,突然回答出来说,爱情就是骨头里头冒泡泡那种感觉,汉语里头它就一定会找一个更规范的,更诗意的表达。但是他那种东西更质朴就是跟事物之间,它找一种类似的情境,它都是一些局部的。/00:27:04//我是用藏语思考局部的,然后翻译成汉语的。
  00:31:44
  //记者:当想用一种藏语的思维方式,把它转化为汉语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困难?
  00:27:04
  //阿来:/我倒更多看到它的好处,就是一旦你进入它,懂得它以后,懂得它以后有一个什么问题呢?我进入到汉语里头,汉语这种丰富,优雅,那么强的表现力,寻常的一个词汇都有那么强的表达能力跟穿透能力,这个我好像,我比我同时代的很多汉族作家,对汉语的这个特性把握程度还要高。
  记者:为什么呢?
  阿来:就是因为我有另外一个语言做了参照,我有一个比较。
  00:29:26
  阿来:可能很多汉族作家他永远在这种语境里头,他反而没有这种参照跟比较。尤其我们那代作家,/但是我们从小就有一个很强烈的意识,因为我一直有另外一个语言做对比,就是汉语的这种书面语言它的这种丰富,尤其它的优雅,它的那么准确,精确的表现能力。//就是能写作。因为至今我也不能用藏语写作。
  记者:为什么呢?
  阿来:因为口语跟书面语完全是两个系统,而且如果我功利一点讲,也许让我去学语言,我可能学英语、法语,不会学藏语的书写了。
  记者:为什么?
  阿来:因为藏语它也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个语言,它从创造它那一天起,一直到上几世纪的五十年代为止,绝大部分情况下,它就是一种僧侣们使用的宗教语言,而并不是一个全民共用的,表达我们所有生活的一个语言,书面语言。所以它的表达是有限的,所以如果你进入到这个文字系统里头去,其实我们也没有真正独立的文学传统,虽然可能佛经里头,为了让道理讲得更生动,它也会有些文学的表达方式,但是没有独立的文学。/
  解说10:从1998年第一次出版至今,《尘埃落定》已被翻译成16种语言在全世界发行,《尘埃落定》还被拍摄成了电视剧,取得收视高峰。
  加入电视剧片断
  00:49:21
  // 记者:/这样一部作品,为什么能够打动,不是身处在这样一种文化和地域里面的人?
  阿来:/最重要的,我们能打动别人,还是人的命运。//00:35:45因为文学在我的观念当中,我觉得除了我们讲那种独特性之外,我们还是在寻求全人类共同的一些,朴实的一些东西,我们情感是相同的,我们面临基本的境遇,终极的境遇是相同的。不都是生老病死嘛,不都是爱恨情仇嘛,尽管如果说有一点文化差异,就是我们穿得有点不一样,吃的有点不一样,我们对爱情,这些看法有点不一样而已。但是最终的,终极的面对,终极影响我们发展的,还是八个字“爱恨情仇,生老病死”,所有人面临的都是这个问题。/
  00:51:30
  //记者:如果你不写的话,不生活在这个区域,不了解这些文化的人,能够知道吗?
  阿来:可能不知道。因为不生活在这个区域当中的人不知道,这个文化很奇怪就是,有时候你生活在这个文化当中的人,他也未必知道。
  记者:我怎么理解您这句话?
  阿来:就是因为他,只是把它当成一种习惯接受一下,以后他并不从理性上去认识它,文化有时候它是需要一些…一方面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强大的惯性当中,这是大部分人。但是从这个惯性当中超脱出来,来观察一下这种惯性是怎么产生的,其实这个大致也是文化研究的一个部分,但很少人会跳出这个角色出来,来观察一下这个东西。而且尤其是当说到少数民族文化的时候,他可能更具有这样的特点。
  隔断
  下节提示:
  离开故乡
  他将以什么方式继续书写藏区文化
  走向世界
  他如何看待文化的保护与发展
  《面对面》董倩专访藏族作家阿来 正在播出
  解说11:1996年,阿来进入成都的《科幻世界》杂志社,后来担任杂志社的总编辑。尽管离开了家乡,阿来并没有忘记生养他的那片土地。他说自己离开故乡,但用书写的方式归来。1999年,他参与云南人民出版社“走进西藏”文化考察活动,并完成长篇散文《大地的阶梯》。
  记者:/是不是也在关注,你所去的那个地方的人,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面貌?
  阿来:对,/如果是你走到一个小村落里头,你远远看到有一支五星红旗,还带点汉族味道的房子,你知道那儿有个小学校。然后,如果是这个小学校在这儿已经有二十年了,它可能影响到周围很大一块地方,它的整个人的精神面貌,甚至它农业耕作的精细的程度。它有了文化以后,它对社会生活影响的方方面面是非常大的。
  00:06:58
  //记者:/这种大时代的转变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
  00:09:16
  阿来:比如一户农民,今年他打了五百斤玉米,要把它卖掉。明年打八百斤玉米要把它卖掉。不一定,原来的观念,他老的观念八百斤玉米今年算丰收年,但是,不一定,现在市场化以后,他把八百斤玉米拉到城里头,也许没有去年五百斤玉米拉到城里头卖的钱多。
  00:10:24
  阿来:/他为了经济生活多挣一点钱,他必须关心城市的信息,因为市场在城市里头,需求来自于城市。今天的农村跟过去不一样,过去的农村是一种自给自足的社会,但今天的农村,很多商品要从外面,牧民要骑摩托车了,也想看电视了,安一个小锅盖了。这些东西,他都想享受。这些东西都从外面来的。第二个,他的产品也要拿出去进行交换,而且交换这个价值不是由他来决定的。是由城市,所以他对今天城市的变化特别敏感。
  00:41:44
  解说12:2007年,阿来进入四川省作协成为一名专职作家,他依然保留着年轻时边写作边游历的习惯,只不过他游历的范围不只局限在藏区,他走向了国外,而在出国考察的过程中,阿来格外关注当地文化保护与发展的状况。
  00:41:44
  //记者:/因为文化的确存在强势文化和弱势文化。您觉得这种强势文化对于/相对的弱势文化,到底会形成一种什么样的影响,/
  00:24:30
  阿来://一个文化有些时候,不只是文化,它的经济,它的社会制度,相对落后的时候,它就必然要被一个更强大的文化去影响它。/
  00:21:45
  //记者:有人就觉得,当汉族的文化进入到藏族的文化的区域的时候,藏族的文化,怎么才能够很好地保护自己,同时又不断地向前演进和发展?
  阿来:这个是理论上这个东西是很圆满的说法,理论上很圆满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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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其实在今天这个社会,它自己独立去进化的这种可能性已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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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你看现在全世界任何一个文化,没有一个说把自己,又把所有原来的旧的东西都保留下来,同时又能够前进的。这个理论上是一个很好的假设,说我们又能把原来所有的东西都保留下来,同时我们又能前进,但是谁做得到。美国人没有做到,法国人没有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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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比如说我在美国,我就去考察过,我就专门到了印第安那,/说把它圈在这儿就是保护,而且圈在这儿年轻人还是要离开,而且保护也没有办法保护。/保护地可以开赌场,然后就像机场免税店一样,可以买免税的烟酒,最后保护地那些印第安人就靠开小型赌场跟卖免费的烟酒,周围的人都到里头,就像我们到机场去一样,买威士忌、买“三5”,买“万宝路”,就到那儿去买,这个是政府给他们的优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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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你把它圈在那里头,周围都是很美国化了,你在这儿一个印第安保留地,还按印第安原来的生活,也不可能。最多就是生产一点他们传统的工艺品,其实也是现代设计,卖给游客。你说这个是保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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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人们关注西藏文化,是因为它的独特性,因为独特才造就了它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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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但是我们忽略了另外一个方面,老百姓要求生活变化。比如说一个农民,原来用耕牛,/藏区是两头牛拖一个犁,/现在我有条件,能用拖拉机为什么不用拖拉机,如果用了拖拉机,不用耕牛,两个牛拖一个犁,这个是对文化的破坏吗。/原来的房子里头,藏区经常搞械斗,那种堡垒式的房子,你看,那种房子很小,窗户就像碉堡的枪眼一样。为什么,那个时候社会不安定,不敢开大的窗户,那个时候,我们很多老年人又是在房子里烧火膛(音),很多老年人很早眼睛就不好。烟熏的,扩散不出去。现在日子也好了,你看现在的藏区的建筑,窗户越开越大,描绘得越来越漂亮。//现在藏族人很多人,你在草原上放牧,放的是马,但是不骑马了,骑着摩托。为什么不骑马呢,骑马不是更像藏族人马,这是用外界人来想,你藏族人不是就天生应该骑在马上,就给像藏族人吗,他为什么骑摩托了,而且他在放马。00:2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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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其实我们更要看到,很多时候是一些生活的变化,文化的演进,很多时候是老百姓们自己主动的选择,什么样方便,什么样更有效率,什么样更舒适,只要他经济条件许可,他一定去追求那个。/
  解说13:如今阿来定居在成都,但大多数时间,他依然会自己开着车在熟悉的藏区游历,他也会经常回到自己的出生地,看看生活在那里的藏族亲人与同胞。而藏区生活的变化总会让阿来心生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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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从你自己的生活来看的话,这半个世纪以来,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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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半个世纪以来,我想,我一直说,这一百年的变化比过去一千年都多,不管是从物质上,老百姓物质生活的丰富程度上来讲,是这样的。
  记者:你小的时候,还记得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吗?
  阿来:/比如说过去像我们那些村子刚刚解放的时候,那个时候,修一条公路,现在在我们那个,就我老家那个村子里头,那个时候我们随便去一个地方,去有百货公司的地方我们要走二十里路,这个百货公司的镇子在二十多公里以外,天不亮要起床,然后在街上逛半天,天黑了再回来。整整走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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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但是现在你说要去,差不多每家每户都有卡车,都有摩托,有拖拉机,还不是一部两部了。十几分钟就去了,在这儿已经回家喝开酒了,说,他们酒快喝完了,去个人吧,二、三十公里地,十几分钟就回来了。就已经把一箱酒又扛回来了。所以,那种生活,第二个确确实实,更重要就是,在我们那些偏僻的村庄里头,出来了很多人,不只是我一个人。就是接受现代教育,走向外界,而且不是一般回到藏区工作的。就我们那个村子才多少人,有很好的老外科大夫,有铁路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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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为什么?
  阿来:就是接受了教育,而且我们那儿很多人还不是说一定要回到藏区,/我们那一代人,他融入主流社会,融入中国的主流社会能力很强。可能我们那个村子里头,现在就两三百人,可能在外面工作,当干部、当医生、当教师,当什么,得有四、五十个。而且很多都从事的是那种知识含量、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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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你觉得作为一名藏族的作家,在表达本民族的这种由于社会的变迁,而带来的生活和思想的变化的时候,是不是应当这把种变化的途径,它所经历的这些东西更多地让外人知道?
  阿来:/时代驱使你发生这种变化。我们其实就是记录这种变化,而且藏族社会很奇怪。/中国少数民族,五十多个少数民族当中,不是每个民族都有文字,藏族本身是有文字的,但是我们去考究我们的历史的时候,我们关于历史的记载非常少。主要是关于宗教的延续,但是我们觉得今天走到这一步,我们也可以这样说,可能我们也是藏族社会这么一百年来发生变化的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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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来:就是我们可能是这个藏族历史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代的知识分子。那么,当然知识分子有知识分子的责任跟命运。那么,我们必须接受这种责任,承担这份责任,也要接受这份命运。
  解说14:在写作中,阿来这样描述他的故乡嘉绒藏区,“无论是对一本书来,还是对一个人的智慧来说,这片土地都过于深广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对于不断行走在藏区的阿来来说,藏区生活的变迁与发展将是他永远书写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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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者:/您作为一名作家,下一步的写作打算是什么,相继两部长篇小说都已经出来了。您的任务是不是已经完成了?
  阿来:没有,现在我正在,刚开始写一部,我在写一个我们藏族历史上一个很有名的口传的史实,格萨尔王,/现在我是在参加一个国际的写作计划,英国有一家出版社,它在组织全球的作家来,它有个项目叫做国际合作项目叫做重塑神话,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都有远古自己民族、国家形成的神话。但这神话很多已经死去了,就是现代人不能接受那种方式。00:46:48
  
阿来:它希望用现代小说的方式来写这些神话,然后把它激活,
  
//记者:我觉得您是一位没有写作压力的作家。
  
阿来:对,我不会给自己规定,/也许这本书写完,我估计我的写作还会暂时停一段,可能我又想去干点什么,我没干过。而且这个是增加自己阅历,因为我已经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写作我觉得将来动不了都还可以写。但现在要参与这个社会,可能还更有意义一些。/
  
主持人串场: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故乡嘉绒藏区的自然风光和历史人文一直都是阿来进行创作的源泉与动力。2008年,阿来已经开始了长篇小说《格萨尔王》的创作,与传统意义的《格萨尔王》不同,这部作品将具有更浓厚的现代意识,作品完成后将以六种语言向全世界发行。我们相信,随着时代的发展,在阿来和更多弘扬藏族文化的人们努力下,藏族文化将会更好地走向世界。今天的节目就是这样,感谢你的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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